清音阁建于岐黄五脉清音峰上。岐黄五脉中，以紫阳峰最为雄健，高峰绝壁，飞瀑流泉，声如奔雷，气象万千。清音峰则平平无华，漫山苍松古木，山中一道清泉叮咚而过，风景也算宜人。

李星缘沿着小路直奔后山，那里古木成林，即便枯枝也足够清音阁烧柴之用。

山间空气清新，碎石小路旁泉水叮咚，李星缘昏昏沉沉的脑袋也为之一震，思维也跟着活跃起来。

眼下最让他头疼的就是墨含烟。自从昨日和庞雪驰一同去清音殿路遇墨含烟时就知道那个女孩绝对不好惹。一身劲装，手中小马鞭，一双大眼睛左右张望，古灵精怪。只是李星缘没想到小丫头还如此霸道，只因为自己没赴约便大打出手，虽然眼下被师父关了禁闭，但终归会放出来，若是李星缘猜的没错定然还会来找他的晦气，那时恐怕不是一顿老拳这么简单。

想了一阵，却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毕竟墨含烟是墨尽愁独女，自己却只是一个刚出门的小子，若是墨含烟执意找他麻烦，他也只有忍着。

除了墨含烟，另一件让李星缘揪心的就是昨日怪老者的话。怪老者昨日临走前曾提醒他可以三法同修，可随后李星缘惊奇地发现，他竟然认不全《道德经》第一页的字，更遑论修炼。加之昨日被墨含烟和墨尽愁吓破了胆，也无心修炼，便草草放下。却也打定主意回去后去找大师兄林无锋请教，毕竟他要一年才能修习文课。

“哼哼，李师弟早啊。”正思虑间，三条人影拦住去路，王应龙略带怒气的声音传来。

李星缘抬起头来，正对上王应龙杀人的目光，一旁姜云和赵明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早、早。”本能的，李星缘察觉到一丝杀气，淡淡的，若有若无，说话也结巴起来。

“李师弟这是要去做什么啊？”姜云笑嘻嘻走到李星缘对面仰头看着他，眸子里满是戏谑。

“去、去、去后山砍、砍柴。”李星缘俯视着这个比自己矮一截的男孩。

“砍柴啊……”姜云故意拉了个长音，“不如我们帮李师弟一把可好？”

“好啊，我们一向喜欢帮助同门的。”赵明阳走到李星缘左侧，目光在他身上游移着，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姜云也走到李星缘右侧，将正面让给王应龙。

“敢欺负含烟惹她生气，还被墨师伯关了禁闭，今天要不给你点厉害尝尝怕你不知道天高地厚，给我打。”王应龙早忍了很久，此刻凶厉毕现，骂了一句一拳砸在李星缘眼眶上。

“小子，这是你自找的，不要怪我。”话音落点赵明阳也飞起一脚踹在李星缘背上。

王应龙最先动手，李星缘刚反应过来眼角处就被结结实实砸中，脑袋嗡地一声天地也旋转起来。紧接着后背处传来一股钻心的疼，脚步踉跄不由自主朝前扑去。

“哼哼，看你以后还敢不敢欺负含烟。”王应龙英俊的脸庞有些扭曲，说话间抬脚就要踹李星缘的脸。

“师兄。”姜云虽挡住李星缘去路，却并未动手，见王应龙要下死手登时吓得不轻。他和赵明阳虽然常跟着王应龙欺负年纪相若的弟子，却从未如此下手。若是留下明显伤痕被师长发现谁也逃不过责罚，王应龙还好些，就算再怎么也是王玉真人独子，如墨含烟一般，至多找个风水秀美的独门独院儿关上十天半个月，也算修身养性，他们却没那么好的老爹，若是被对方师长找上门来，王玉真人还不扒了他们的皮。更何况是李星缘，墨尽愁一向以护短出名。

“你干什么！”王应龙天资乃上上之选，头脑自然不弱，但却被老来得子的王玉真人宠坏，养成一副娇纵蛮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少爷脾气，现下头脑发热，根本不会顾及。赵明阳年纪虽长，却本就不善谋略，直来直往，倒是姜云年纪虽幼却颇多心思。

眼见王应龙如暴怒的老虎一般横眉瞪眼，姜云也吓了一跳，咬牙道：“师兄，不要打他的脸，用些暗劲最好。”

王应龙恍然大悟，皱眉看了一眼李星缘流血的眼角拳头一摆朝胸口砸去。姜云也飞起一脚揣向李星缘腰腹。

拳脚相加，李星缘疼得倒吸凉气，却死死忍住一声不吭，任凭三人施暴。三人中，赵明阳的拳脚最疼，如一块块大石撞在身体上，沉闷的疼痛之后连五脏六腑都隐隐作痛。王应龙却最为凶厉，似乎与他有血海深仇般，每一下都全力施为，犹如利剑入体，凶厉绝霸。但最阴险的要数姜云。姜云年纪最小，三人中修为也最低，暗劲却用的最为老道，每次出手落点都在防御薄弱处，腰腹、腋下、肘弯、腿弯。暗劲也如流水般阴寒轻柔，丝丝缕缕没入李星缘体内，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李星缘如陀螺般在三人中间摇晃，似乎随时都能倒下，却始终坚持着。脑海里早一片混沌，不知晴日阴雨，不知风沙飞泉，只有疼，钻心的疼。仿佛肩头压着整个世界，那份重压压得他筋骨断裂经脉破碎，似乎连身体都要崩裂开来。但却不知为何，他兀自坚持着，咬紧牙关一声不吭，眸子里的泪水却大滴大滴滚落。

毕竟，李星缘只是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在追随贾半仙风尘江湖的日子里，每次遇到高来高去的修道人都忍不住羡慕一番，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他们一般御剑九天笑傲苍穹，带着贾半仙踏遍万里将创。只是那个清纯的少年成仙梦却在这一刻被无情的击碎。青葱的修真岁月中，冰冷的门墙内，三个孩子用他们的拳脚粉碎了李星缘的修道梦。随着泪水落下的不止是身体上的痛，更是对逝去的少年梦的祭奠和缅怀。

“师父……”一声悲戚，天地色变。本来如洗碧空刹那间铅云四合，一道银色划破长空，豆大的雨点带着冰冷的气息瞬间打湿这个世界，远山近川笼罩在一片烟雨中。

一声呼喊，李星缘眼前一黑，只觉天旋地转，喉头涌上一股腥腥甜甜的味道，紧绷着一刻也不肯屈服的双腿瞬间丢了所有力气，身体也如一叶小舟淹没在惊涛骇浪中。

“让你惹含烟生气，让你惹含烟生气，让你惹含烟生气……”风雨中，王应龙似乎也麻木了，却也更加凶厉，不断地重复着一句话，眼中燃烧着灼热的光芒，早忘记姜云的提醒拳脚如雨点般落到李星缘身上。

“师兄，师兄……”姜云和赵明阳看出不对，李星缘软软倒下，再没半点声息，王应龙却浑然未觉，如同发狂的猛兽般兀自厮打，如此下去，怕就要出人命。两人一左一右拖住王应龙将他拽开。

“不要拉我，他敢惹含烟师妹生气，还被关了禁闭，今日非好好教训教训他。”王应龙如疯癫般，极力挣扎着飞起一脚堪堪掠过李星缘的脑袋。

“师兄，师兄，你醒醒。”姜云吓出一身冷汗。他没料到王应龙会突然发疯，虽然门派允许弟子相互切磋比试，但却严禁私斗。虽然切磋和私斗间没有明确界限，但若闹出人命还哪会管你是切磋还是私斗，责罚定然不轻。王应龙或许只会被关上几年，他们却有可能以命抵命。

“你们放开我！”

“师兄。”姜云在王应龙耳边大喊一声，“别打了，再打就出人命了。”

王应龙气喘吁吁停住手，脑海中也是一片空白。想起墨含烟因为李星缘被关入留香阁，一个月不能出来，他便如发疯一般，要撕碎李星缘解气，哪还顾得上他的死活。下手时也不自觉的用上全力。功法修为发挥到极致处，拳脚结结实实砸在李星缘身上。

此刻被姜云和赵明阳拉住，空白的脑海才渐渐苏醒过来，看着一动不动躺在地上的李星缘有些害怕：“他、他、他不会……死了吧。”

虽然王应龙仗着王玉真人的权势欺负同门弟子如家常便饭一般，却从未下过狠手，毕竟都是十来岁的孩子，就算气急也只是打一顿给点颜色了事。见李星缘一动不动趴在泥浆中，声音不自觉也有些颤抖。

“不、不会的。”赵明阳说着目光落到姜云身上，这个只有九岁的孩子是他们二人的主心骨。

“赵、赵师兄，你去探探，他还有没有鼻息。”姜云也害怕起来，若是真打死李星缘，依照墨尽愁护短的脾气，王应龙都要脱层皮，更遑论他和赵明阳。

“为什么……是我。”赵明阳慌忙避开目光退了一步。

“姜云，你去。”王应龙也退了一步，将姜云推到风口浪尖。

三人中姜云的年纪最小，虽然表面镇定，实则最怕，闻言‘啊’的一声没命般冲向远方。

“师兄，我、我还有些事，先、先、先走了。”姜云一跑，赵明阳双腿也不由自主颤抖起来，大雨中，李星缘身下那摊殷红触目惊心，结结巴巴说了一句跟着姜云跑向远方。

王应龙深吸了口气强自稳定心神，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李星缘身边，闭着眼睛探出两根手指。

‘咔嚓’，一道银蛇划破长空，雨幕更加密集，豆大的雨点带着沁人的冰冷打在身上。雷声滚过，王应龙一哆嗦，心里集聚的仅有一点坚强也在天地之威下崩溃，发喊一声转身就跑。哪料脚下一滑，噗通摔在泥浆中，狼狈地爬起来消失在雨幕里。

惊雷滚过，大雨倾盆。雨幕中，李星缘一动不动趴在地上，身下的血水随着雨流在地上拉出一条暗红细长的丝线奔向远方。

“嗯……”半晌李星缘动了动手指，周身各处疼痛难当，尤其是前胸和后背，仿佛要被撕裂一般，五脏六腑也似乎要燃烧起来，每一次呼吸都灼热无比。

暴雨当头，那一颗颗平素里毫不起眼儿的雨珠此刻仿佛有千钧之力，重重地砸在脊背上，牵动内外伤势疼痛难当。

强忍着疼痛，李星缘咬紧牙关，颤抖着抬起双臂支撑身体极力想要爬起来，双臂吃力下一软，刚刚支撑起的身体又重重摔回泥浆里。这一摔疼的李星缘龇牙咧嘴，他周身上下被三人招呼了个遍，真元凝成的暗劲更渗入五脏六腑，这一摔牵动内外伤势，痛入骨髓。李星缘没注意到，不远处的大树后，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树后是个女孩，约莫十六七岁，明眸皓齿，唇若施朱面似粉黛，满头青丝高高挽起，周身上下一袭蓝衣，施施然站在树后，任暴雨倾盆，却都在周身一尺外化作涓涓细流，点滴不沾身。

从李星缘途遇三人她便站在树后，四人却浑然不知，这一出闹剧也悉数落到她眼里。

暴雨中，李星缘还在这挣扎，一次次爬起，一次次摔倒，如同醉酒之后般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女孩皱了皱眉举起左脚，她虽然不认得雨幕中的男孩，却也不忍就这样看着他孤独地挣扎。

又一次重重摔回泥浆中，李星缘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周身如同散架般，似乎连神经也跟着跳动起来。不过从始至终除了那句‘师父’，他再没发出过半点声音，眸子里的光芒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坚定。

深吸了两口气，那两条无数次支撑起身体的的手臂再次伸出，缓缓的，却坚定无比。头颅也渐渐抬起，昭示着少年心中的不屈。

女孩心中一震，迈出的脚步停在空中，又缓缓收回。男孩眸子里的火热和背后隐藏的那份冷漠让她心颤，仿佛疯子般对向往的执着和其他一切的漠视，一次次爬起，一次次摔倒，却兀自坚持着。

女孩的眼睛湿润了，眸子里满是男孩不屈的身影。她从未想过纤瘦的双臂还能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瘦弱的身躯还能蕴藏这么强大的意志。仿佛海鸥一般，即便死去，也要完成最后一次飞行，将身体融入一生为之追随的大海。

不知爬起多少次，不知摔倒多少次，更不知是雨水还是泪水蒙住双眼，李星缘紧咬牙关，瘦弱的双臂再次支撑起消瘦的身体，这一刻，却那么重，即便最简单的站起来也办不到。

面色冷峻，嘴上无言，李星缘的内心却从未停止过呐喊。‘大丈夫当有十荡十绝之勇’，淡墨的话还在耳边回荡，他却倒在这里。他不甘，内心第一次有了渴望，渴望像一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去战斗，去牺牲！

支撑身体的双臂剧烈颤抖着，却始终没有弯曲，李星缘的脚终于第一次踏在地上，虽然满是泥浆，却坚定无比。

女孩瞪大眼睛，仿佛被什么绝美或是辽阔震撼一般，紧紧盯着那个瘦弱的身影。看着他支撑起上身，双脚踏在地面，缓缓站直身躯。

这一刻，

她的心，

突然碎裂。

捡起柴刀和扁担，李星缘眯起眼睛仰望苍穹。从他站起身的那一刻，铅云消失的无影无踪，仿佛只为他来，亦为他去。如洗的碧空舒展着延伸向天地的另一边，牛毛一般的雨丝却奇异地洋洋洒洒，归于尘土。

拄着柴刀扛起扁担，李星缘吃力地挪动脚步朝山上走去。背后，女孩微不可察地叹息一声摇了摇头消失在原地。

山雨过后的空气有些初秋的凉意，更带着清新的泥土气息扑面而来，黄绿斑驳的叶尖儿挂着晶莹的雨滴，在阳光下绽放出七彩光芒。

李星缘沿着碎石铺就的小路走向后山。每走一步，关节处便传来钻心般的疼痛。疼痛有如附骨，带着略微冰冷的气息丝丝缠绕，挥之不去。脏腑间也剧痛阵阵，想必三人下手时都动用真元造成暗伤。

李星缘眉头紧皱强忍疼痛执着地走向后山，瘦小的身影略微佝偻着，孤独萧瑟。

还算平坦的山路李星缘走了足足半个时辰，却没有一刻停歇。如同有了追逐的蜗牛般，虽然很慢，却不曾放弃！

站在一株枯死的老树下，李星缘大口大口喘着粗气，鼻息火热，仿佛就要燃烧般，体内更翻江倒海，被他少得可怜的真元强压的伤势再也控制不住，后头一甜‘哇’地吐出一口鲜血。

鲜血殷红，横洒长空，在阳光下泛着妖异的光芒。碧空中，无数牛毛细雨瞬间没入血水中，渗入地下。

李星缘仰起头，闭上眼睛。细雨如丝，无声无息，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打在脸上钻入心里。

“大丈夫当有十荡十绝之勇。”淡墨轻柔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双殷殷期盼的入水的眸子里却满是坚定。

“十荡十绝。”李星缘睁开眼睛，恍若看到雨中挣扎的自己，在拳脚下佝偻着身体，任风吹雨打，早放弃最后的挣扎。

痛！心痛！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了一下一般，李星缘的心抽搐着，泪水再次迷蒙双眼。万人敬仰的道虚观门墙内，却是一颗颗冰冷到无情的心。他们或欺凌弱小，或一心向道，漠视苍生，斩断尘缘，只为那虚无缥缈的‘仙’。到头来，却愕然发现只是一厢情愿的春梦罢了。那些被欺凌的人，被绞碎的心却再也无法弥合。

倘若雨有锋芒！

我愿握在手中！

十荡十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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